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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乡传邮 张文杰/摄(省邮政公司)
雪夜(小说)
窗外,一直在下着雪,风呼呼地吹着,火塘的火苗忽大忽小,拉姆又给火塘上的茶壶里加了一瓢水。
夜深了,雪夜里的洛西,这个地处川藏高原西北的小村庄,在狂风暴雪中经受洗礼。30岁的拉姆偎坐在火塘边,看着火苗一闪一闪的,耳朵却捕捉外面的动静,风雪中,还是没有她熟悉的声音。
心里有一丝丝的乱,因为,跑邮路的丈夫多吉本来应该今天傍晚回家的,现在已经深夜3点了,多吉还没有回来。拉姆想,可能像上次一样,看到雪太大,多吉就留宿在梅子垭口山脚下的扎西家里了吧。
三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雪夜,拉姆在家等了快一个晚上,天都快亮了多吉还没有回来,就跑到老村支书家,说自己的男人可能出事了。老支书让村里的男人们都起来,打着火把在梅子山上找,硬是把快要冻僵了的多吉找到了。
等男人们把多吉带回家,拉姆像一个疯婆娘一样冲上去,擂着多吉:“死人,你这是到哪去了,你还要不要我们三娘母活哦!”自那以后,多吉答应拉姆,以后夜里遇到大雪,就在扎西家住下,等第二天天亮再赶路回家。
拉姆又算了算日子,每月多吉要跑三班邮路,从县城到波多乡、罗登乡送邮件,一班来回差不多10天,每月最后一班完了才能回到离县城200多公里外的洛西一趟,最多在家里呆上两天又得上邮路。自从多吉当上了乡邮员,8年了,这样的班次,雷打不动。
对拉姆来说,自从多吉当上乡邮员,她的生活就彻底被改变了。
真想靠在男人那壮实的胸膛上啊,想到男人,拉姆像小姑娘一样害羞起来。
他们是在乡上参加藏历年锅庄比赛时遇见的。第一次见到多吉,18岁的拉姆就认定自己是他的女人了。那时,多吉刚刚20岁出头,高大魁梧,英气逼人,还是个好骑手。她喜欢这个像山一样的康巴汉子,在他的眼睛里,她知道他也喜欢她。
那时的拉姆,可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儿,红红的脸庞,大大的眼睛,参加过县城嘉绒之花的选美大赛,可惜没有拿到名次。选美冠军叫金花,只有一名,亚军叫银花,有两名,第三名叫石榴花,要选出三名。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说,金花哪有我们的拉姆美啊。
藏区的姑娘小伙们,爱得洒脱大方。一年后,他们结婚了。拉姆想,那时的他们,是多么的单纯而快乐啊。
多吉阿爸是一个乡邮员,长年在邮路上跑。拉姆和多吉阿妈负责在家照看十几头牦牛和三十多只羊,多吉和村里的小伙子们到山上挖虫草来卖。夏天的时候,多吉会带着拉姆去200公里外的乡上看赛马会,矫健的少年们比赛赛马,前三名会得到哈达和茶,马背上射击和拾哈达的比赛更是让拉姆看得紧张得不行。香甜的酥油茶,浓浓的青稞酒,能歌善舞的藏民们将日子过得热烈而粗犷。
一年后,他们的女儿阿则出生了。
也就是女儿出生的那一年,多吉阿爸在邮路上出事了。那天,风雪太大了,多吉阿爸脚踩滑了,跌下了深深的山崖。等大伙儿知道消息赶去时,他已经奄奄一息,两天后,多吉阿爸过世了。
给多吉阿爸送葬的时候,来了很多拉姆和多吉都不认识的人。他们念叨着多吉阿爸的好,说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,这么多年来,是他不顾辛劳为大家送报纸送信件送书籍,还送来好的种子和农药,有了多吉阿爸,他们才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,才知道外面打工的孩子们是平安的。
乡长忠它也来了,他说,多亏了多吉阿爸送来防疫的药,才保住了全乡几十万头羊,多亏了多吉阿爸及时送来机要信件,才让破坏分子的阴谋没有得逞,藏乡得到了安宁!
县邮政局的领导和同事们也来了,他们说,多吉阿爸是我们的好兄弟啊,他为邮政事业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,是一位优秀的马班邮路乡邮员,值得我们学习。
这时候的多吉,才觉得自己开始了解阿爸、理解阿爸了。他哭着对县邮政局的领导说:“以后,阿爸的邮路,我来走吧!”
自那以后,多吉就接了阿爸的班,当上了一名马班邮路乡邮员。
年轻的拉姆,不知道多吉阿妈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。自从多吉当上了乡邮员,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全变了,家里的事情基本上完全指望不上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了。直到,拉姆又怀孕了。
怀孕的拉姆也不敢闲下来,不仅要照顾多吉阿妈,还要照看家里的牦牛和羊,还要种地、砍柴,直到孩子快要生了,住在另外一个乡的拉姆阿妈才赶来搭上一把手。累得不行的时候,拉姆就越来越怨自己那个成天不在家的男人了。
那种漫长的等待,夹杂着对多吉的怨气,一天一天地,吞噬着拉姆的最后一点耐心,直到儿子顿珠出生。
生儿子的那天晚上,拉姆大出血,血把她身下的两层毡子全弄湿了。多吉不在家,慌乱的拉姆阿妈赶紧到村里喊人,大家七手八脚做了一个临时担架,抬着拉姆,翻过梅子垭口,花了七八个小时把拉姆抬到了乡卫生院时,拉姆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,昏迷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醒过来了,眼睛怎么都睁不开,好像听见了隐隐的哭声,那是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,是她的多吉在哭:“拉姆拉姆,你醒醒啊你醒醒啊!”眼泪,一滴一滴地,顺着拉姆的脸颊流下来。
儿子安然无恙,拉姆却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。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拉姆,说什么都不让多吉去跑邮路了。她说,多吉啊,自从你当了邮递员,我们这个家就不像一个家了。我不怕苦,家里的事情我都能做,可是我真的不想再担惊受怕了!阿爸都走了,阿则和顿珠那么小,你就回来吧。挖虫草,给扎西的客栈打工,都行,反正我不要你走邮路了,我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!多吉看到虚弱的妻子,也哭了,他说拉姆我做不到啊。第二天,他又上邮路了。
等多吉从邮路上回来,儿子已经满月了。拉姆不想理多吉。多吉说,走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他带着拉姆来到5000多海拔的梅子垭口,阳光下,美丽的经幡在尼玛堆上随风飘扬,多吉向天空抛洒起了龙达。
他指着那块陡峭的山崖说,阿爸就是在这里跌落下去的。从小,我就对阿爸特别得怨,怨他只知道跑邮路,从来不管我和阿妈、阿妹,我们就像没有阿爸的孩子,连村里的孩子们都敢欺负我们。直到阿爸临终前,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当一个邮递员,是因为马帮路上的邮递员救过他和阿妈的命,是藏区的乡亲们收留了我们一家。他说:“孩子,我不怨你,人要懂得报恩啊。”
多吉说,每次我看到你和孩子,我就特别得内疚,我也才真正理解了阿爸每次看到我和阿妈的眼神,他不是不想照顾我们,是他真的也没有办法啊!拉姆哭了,听了多吉和阿爸的故事,她有些理解她的男人了。
多吉说:“我在乎你在乎这个家,可我也想像阿爸一样,好好地走邮路,为乡亲们多做些事情。”拉姆知道,那是一个男人的承诺,也夹杂着对女人和家庭的歉意。
从那以后,拉姆再也不说不让多吉跑邮路的话了。她心疼他啊。一个月30天,20多天多吉都跑在邮路上。高原的天像小孩子的脸,刚刚还是红火大太阳,转眼就下雪下冰雹,邮路上要走过蚂蟥沟,要翻好几个5000米的梁子,多吉还碰到过狼和黑熊。拉姆想到自己的男人一个人牵着马在大山里走,觉得比起男人的苦,自己的苦和等待也就不算啥了。
每次多吉从邮路上回来,总是给拉姆、阿妈和孩子们带些城里稀奇古怪的小东西,有次甚至带了一件红色的游泳衣。多吉说,城里人在水里洗澡都穿这个,把拉姆羞得脸红红的。
每次回家,只要天晴,喝完拉姆刚刚煮好的酥油茶,多吉第一件事情就去后山砍柴。拉姆心里美美的,还是男人在家好啊。“你有一个花的名字,美丽姑娘卓玛啦/你有一个花的笑容,美丽姑娘卓玛啦/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,醉了太阳,醉了月亮/你像一首悠扬的牧歌,美了雪山,美了草原……”每次多吉对着她唱《卓玛》,她的心都醉了,她就是他的卓玛,草原上的格桑花。
前年的春天,多吉和拉姆动用了家里的全部积蓄,还借了钱,才盖上现在住的这栋石头砌成的藏式楼房。楼下是猪圈、马房和柴房,楼上住人,除了堂屋,多吉阿妈和9岁的女儿阿则住一间,拉姆两口子一间,6岁的儿子顿珠住在里面最小的隔间里。
两个孩子在村小读书,学校里只有一个代课老师、一间教室,读一年级的顿珠和读三年级的阿则都在一个教室上课,各上各的课,各做各的作业。拉姆不认识字,每当看到孩子们做作业的时候,她就觉得特别的满足。
去年,村里终于通路了,多吉干脆把驮邮件的马卖了,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。多吉骑上摩托车,带着拉姆、阿则和顿珠回了一趟拉姆的娘家,把好久没有见到女儿和外孙的阿爸阿妈高兴得合不拢嘴。
拉姆很少和阿爸阿妈说自己的生活。她专挑好的说,说多吉给她买衣服了,说两个孩子都长大了,上学读书了。结婚11年了,多吉甚至没有带拉姆去过县城两次,第一次去县城还是结婚前,他俩专门去相馆照了一张合影。多吉说了好多次带拉姆和孩子们去城里耍,拉姆都不记得了,反正她也指望不上,只要她的多吉平平安安回家,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。
村北的央宗说,村里小学明年不办了,以后孩子们都要去乡上读中心小学。拉姆又高兴又有点担心。高兴的是,孩子们终于有书读了,村小的代课老师,早就不想干了,不是拉姆带着姐妹们几次恳请他为了孩子们留下来,早就走了。但是,去中心校要住校,虽说是不交钱,但是孩子们得带粮食去,两个孩子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他们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家啊,拉姆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不知不觉,又迷糊了一会儿。拉姆望着窗外,天快亮了,雪好像小多了,远处的巴桑措姆神山若隐若现。拉姆觉得好冷,又扒拉了下火塘,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,屋里好像暖和了很多。
下雪的日子,游客来的很少很少了。秋天的时候多,他们到村里拍照,有省城成都来的,还有从北京上海来的,还有很多拉姆说不上什么地方的,她记不住。拉姆很喜欢听他们说普通话,对他们很好奇,但是又不好意思多说话。他们给拉姆照相,给阿则和顿珠照相,也给他们看刚刚拍的照片,说他们村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,是人间天堂。
有一天,多吉回家的时候给拉姆带了一封信,上面写的“洛西村次仁拉姆”,真的寄给拉姆的。拉姆打开了信封,里面滑出一叠拉姆和孩子们的照片,还有一张便条,拉姆递给多吉,多吉念道:“谢谢你,拉姆,你是一个好姑娘,祝你和你的孩子们幸福快乐!”拉姆的心里暖暖的。她把信和照片像宝物似的慎重地放进柜子抽屉里,时不时翻出来看,看到照片上美丽的面容,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哎,又老了一截了。
突然,楼下的大黄轻轻地吼了一声,拉姆一听就知道,自己的男人回来了。她几乎是跳起来飞奔下去,冲到大门前。
拉开门,门口站着她高大的男人,推着摩托车,身上披着厚厚的雪。“回来啦,你给我终于回来啦,吓死人啰!”拉姆急忙走过去,帮着男人将摩托车抬进屋,男人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,拍打着身上的积雪,向堂屋的火塘走去。(此文获小说类三等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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